历史学是科学还是艺术探微

　　历史学在正式确立其学科地位以后就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。一方面，因为它在本质上和文学没什么区别，是一种主观的对历史现象的描述，所以给人感觉其像一门艺术；另一方面，历史学家却不满足这样一种地位，试图把历史学建成一门科学。自兰克始，由于他宣扬客观主义、历史即史料学等思想，鼓舞了当时的史学家将历史学摆脱哲学或神学的控制，并和文学艺术分道扬镳，成为一门严肃的实验科学。然而有关历史学的定性问题并未停止，即使从被视为"近代历史科学之父"的兰克的思想中也可窥见一二。

　　在一般人看来，历史学在兰克的眼中仅是科学和客观的代名词，其实不然。兰克在《论历史科学的特征》开篇就指出："历史学区别于其他所有科学的地方在于它同时又是一门艺术。"①可见，他将历史学视为科学和艺术二者的统一体，兰克认为历史学是有关收集、查询、洞悉的一门科学。它作为一门艺术，则是因为历史学要重现和描绘那些已经找到和认识了的东西。正是由于历史学的这种重现能力使得它具有了艺术性。同时他又认为历史学作为一门科学与哲学相关，作为一门艺术，则与诗歌相关。历史学将诗歌与哲学的结合成了它自身特有的第三种要素。②他坚持历史学必须同时是科学又是艺术，而永远不会只是二者之一。显然，兰克强调的不是将二者对立起来，而是主张历史学需要哲学和诗歌中那些活跃的思想力量的联合。他对于现代人们仅仅考虑真实这个要素，或是坚持将科学作为历史唯一的准则似乎持批判态度，这一点是值得注意的。

　　兰克虽强调历史学的独特性在于它既是科学又是艺术，但他在二者之间仍然是有所侧重的。他认为历史学的最高原则即致力于具体事物。在这一原则的指导下，历史学者要遵循以下要求："对于真实要有一种纯粹的热爱，一种以文献为基础的深入?深刻的研究是必要的，一种普遍的兴趣，对于因果关系的理解和不偏不倚。"③可以看出兰克仍然是侧重历史学的科学性的。

　　值得一提的是，年鉴学派的一代宗师马克?布洛赫对历史学也有着相似的认知，他认为历史学既是一门艺术又是一门科学。他在名作《历史学家的技艺》中写道："历史自有其独特的美感，它千姿百态，令人销魂，史学以人类活动为特定的对象，它思接千载，视通万里。至少，历史具有娱乐的价值……"④不过他又指出了这一魅力并不能成为历史学存在的唯一理由，因为"当今之世已不容纯粹的娱乐，哪怕它是有益心智的娱乐。"⑤马克?布洛赫认为，即使历史学不具备任何实用的功能，它也有充分的理由跻身于科学之列。他强调带着问题去研究历史，认为历史学之所以是科学是建立在它注重理性分析的基础上，与兰克的观念迥然不同。

　　在批判分析史学的代表学者科林伍德看来，历史学的艺术性则被大大强化，远超出了它的科学性。他批判实证主义的历史思潮，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论题："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"，力图将历史学与哲学联结起来。他认为历史学虽然也基于事实，"但历史事件并非仅仅是现象，仅仅是观察的对象，而是要求史学必须看透它病变，析出其中的思想来。"⑥他抨击剪刀加浆糊史学，认为史家是无法回避思想理论的，只有通过思想，历史才能从一堆枯燥无生命的原材料中形成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。这种诠释使得历史学几近一门艺术，大大淡化了它的科学性。

　　历史学自身的这种独特性，使其也遭到了来自后现代主义思潮的挑战："史家研究的客体变得虚无缥缈了，不仅质疑历史的始终一贯性，而且包括有作者的文本的始终一贯性。因为历史学并没有客体，所以历史研究就不可能有客观性。"⑦在后现代主义学派的视野里，历史学的科学性被彻底否定，其作为一门艺术占了压倒性优势。虽然这种看法较偏激，但也折射出了历史学自身的困境。海登?怀特曾这样揭示历史学的性质："历史学作为一种科学似乎具有很大的局限性，科学的层面似乎只存在历史学的方法论上。而历史学的结论，或者说历史学作为一个整体，则不是科学，而是人文，或者说更像一门艺术。历史学根本无法通过试验来获取同样的结果，无法复原人类创造历史的原貌。科学只是帮助历史学实现了某些科学的手段，并不能将历史学完全改造为科学。历史真相是一个客观实在，永远无法获知活掌握这个实在或历史真相。历史学是一门常说常新的艺术化、人文化学问，它永远都不会固定在任何一种模式之中。"⑧这与胡适关于"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"的论断几乎如出一辙。我们经常听到一个历史学家对另一个历史学家说："我不同意你的看法。"殊不知这种不同意本身已经表明历史学的艺术性，一百个历史学家可以塑造出一百个不同的秦始皇，然在秦始皇作为历史实在只有一个。这一事实不仅证明了历史学的艺术性，而且强化了研究者的阶级立场、知识背景等因素对历史研究的深刻影响。因此似乎称历史学是一门艺术化了的学问更合理。

　　关于历史学是科学还是艺术的探讨始终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。就目前而言，历史学的科学性尚有待进一步确定，诚如马克?布洛赫所言："在一系列最为关键的方法问题上，史学尚未超出初步的尝试性摸索阶段"。⑨尽管如此，历史学没有必要舍弃自身的特色，史学的不确定性正是它本身最富有魅力的地方。对待史学研究，或许应该持这样一种态度：求真仍是底限，我们虽找不到无可挑剔的完美，但可以不懈的追求完美。

　　注释：

　　①包伟民：《历史学基础文献选读》，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，第44页。

　　②包伟民：《历史学基础文献选读》，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，第45页。

　　③包伟民：《历史学基础文献选读》，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，第48-51页。

　　④马克?布洛赫：《历史学家的技艺》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，第10页。

　　⑤马克?布洛赫：《历史学家的技艺》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，第11页。

　　⑥科林伍德：《历史的观念》（何兆武、张文杰译），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。

　　⑦伊格尔斯：《二十世纪的历史学-从科学的客观性到后现代的挑战》，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。

　　⑧海登?海特：《旧事重提：历史编撰是艺术还是科学？》，格奥尔格?伊格尔斯：《"学术与诗歌之间的历史编撰：对海登?怀特历史编撰方法的反思》，《书写历史》，上海三联书店2003年版。

　　⑨马克?布洛赫：《历史学家的技艺》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，第3-4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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